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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所屬書籍: 南貨店

1

這一日夜裡,又有人約何天林麻將。何天林去了,一看約的幾個人,心裡不爽快。其中一位,曾是他廠里一個車間主任,後來偷了技術,出去也做鋁製品,現在竟也做出了牌子,爭了自己生意。但來了,又不好回去,只好坐下來打。不曉得是不是心裡疙瘩緣故,這一日的麻將打得特別不順,一張牌都摸不上,一夜下來,幾乎沒有胡過。那個車間主任卻是順風順水,幾乎獨贏。車間主任牌好,閑話也多了起來。

車間主任說,何總,今朝贏了你那麼多銅鈿,心裡過意不去。這樣,為了報答,我講個秘密給你聽。

何天林說,什麼秘密?

車間主任說,你曉不曉得,你廠里有一隻荷包蛋?

何天林一愣,什麼荷包蛋?

車間主任怪笑,說,荷包蛋你不曉得?放在鍋里,油一煎,圓蓬蓬一個,滋味好交關。

何天林說,荷包蛋我自然曉得,你為什麼說我廠里有隻荷包蛋?

車間主任說,我說的荷包蛋,不是吃的。是你廠里一個女工人,下面生只荷包蛋,白白嫩嫩,一根毛都沒有。

何天林一聽,來了興緻,說,是哪一個?

車間主任說,你廠里的人,你問我做什麼?有本事自己去尋。把褲子一個個脫下來,仔細去查一查。

車間主任一番閑話說得一桌麻將的人都大笑,只說何天林麻將輸得昏了頭,被車間主任耍弄,竟會相信這樣荒唐的事情。

麻將結束,回到家裡,何天林睡在床上,腦子裡還在盤旋那個車間主任的閑話。不曉得為什麼,他始終覺得這傢伙講的不是假話。

第二日上班,一到廠里,何天林便把辦公室主任叫過來。

何天林說,眼看就是國慶節了,你安排一下,給全體女工做一做婦科病檢查。

辦公室主任聽了何天林閑話,有些莫名其妙。

辦公室主任說,何經理,我們以往都是三八節給女工檢查,為什麼今年要放在國慶?

何天林說,我是老闆你是老闆?誰規定一定要在三八節體檢?現在離明年三八節還有五六個月,要是工人生了毛病,耽誤了,怎麼辦,你是不是負責?

辦公室主任聽了,不敢多講,趕緊跑去聯繫醫院。聯繫好了,報告何天林,何天林又讓他安排車子,將醫院負責婦科檢查的醫生接到廠里來。醫生來了,何天林便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個一千元的紅包遞給他。醫生嚇一跳,不敢要。何天林說,這個錢不是白給你,你檢查仔細些,把下面不生毛的那個人給我記一下,再告訴我。醫生莫名其妙,說,何老闆,你記這個做什麼?何天林說,這個你不要管,這是商業機密。醫生應下,收了紅包。幾日後,檢查完畢,醫生給何天林打來電話,電話里只說了兩個字,敏亞。

敏亞是裝配車間的一名女工。何天林跑去裝配車間,背著手,裝模作樣轉一圈,檢查一番,最後走到這個叫敏亞的面前。雖然是個女工,穿著工裝,但還是不難看出敏亞有一副好相貌,皮膚也白,眉梢尖尖的,一看就是用筆畫過。何天林跟敏亞問了些車間里的事情,敏亞仔細回答,回答的時候,眉梢一跳一跳的。何天林看著敏亞,想起車間主任那番閑話,突然面孔有些燙。他恨不得此時便將她壓在機床上,狠狠弄一番。

何天林走出車間,站在門口的樟樹下吃了支香煙,扭頭看看車間里的敏亞,走回廠長室。何林天坐在老闆桌後,打電話將辦公室主任叫來。何天林對辦公室主任說,你去尋個理由,將裝配車間那個敏亞給我開除了。辦公室主任不解,又不敢多問,便答應著,迅速離去。

何天林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往外看。他看見那個叫夏美的廣東女人又來了,她站在廠門口,像尊菩薩,一動不動。這個女人倒是有點恆心,那一夜過後,第二日便來廠里尋何天林簽廣告合同。何天林躲著,只讓辦公室給她兩千元錢,心想把她打發了就行。沒想到她卻不肯要,這一日開始,日日站在自己工廠門口。她想做什麼?嚇自己?何天林覺得可笑,她以為陪自己睡一夜,真就可以從自己口袋裡拿走幾十萬廣告費?

此刻,何天林真想走到這個夏美面前,告訴她這個荷包蛋的故事。在這個廠里,一分一厘,一草一木都是自己的,他絕對不允許別人從這裡拿走自己的鈔票,拿走自己的技術,還偷走自己的女工人。

2

四個人坐一桌,噼里啪啦打麻將。人是阿慶老婆叫來的,阿慶老婆教杜梅搓麻將事情,何天林是曉得的,但他有兩個前提條件,一是不要在外頭搓,二是不要跟男人搓。杜梅答應,她只為打發時間,一個人日子不曉得怎麼過。

麻將結束,另外兩個女人走了,只剩下阿慶老婆留下來陪杜梅打核桃蛋湯,吃些夜點心。

杜梅說,你總是陪我,你男人不說你吧?

阿慶老婆說,他說什麼?他自己外頭花天花地,有什麼資格說我?

杜梅說,你也不管他?

阿慶老婆說,怎麼管?那根東西長在他自己褲襠里,我總不好拿把鎖去鎖。

杜梅臉紅,說,你個女人怎麼說這樣閑話。

阿慶老婆笑著說,我們兩個屋裡頭說說什麼要緊?阿梅,你這次香港回來,皮膚真是好了交關,筍嫩,看著年輕七八歲。

杜梅嘆口氣,說,你莫講好聽閑話安慰我。我後悔死了,就不應該去香港。你曉得他回來怎麼說?說我像只紅皮老鼠。家裡幾乎一日都不呆,天天躲著我。

阿慶老婆說,你到現在還想不明白啊?你去香港做面孔,是為自己做,不是為他做。哪一個男人能靠牢一世,人都是自家哄自家開心,自家尋歡喜事情做。

杜梅說,道理我是懂的,我也想尋事情打發。可這麻將日日搓,我真沒搓出什麼意思來。

阿慶老婆說,你是沒打出滋味來,等你歡喜上了,保管是性命一樣。四個人坐一起,說說笑笑,多少鬧熱,時間不要過得太快。

阿慶老婆想了想,看著杜梅又說,阿梅,你覺得沒意思,其實不是麻將問題,是搭子。你說,總是四個女人坐一起打麻將有什麼意思?要男女搭配才好。可你又不敢,怕何天林回來看見。

杜梅說,你莫亂話,男人女人有什麼搭界?只是我對麻將沒有緣分,十三張牌擺弄來擺弄去,還不如做裁縫有趣味。

阿慶老婆說,你那麼大老闆娘,難道還去開裁縫店啊?

杜梅說,什麼老闆娘,只是好個名頭。我倒是真想過再開店,以前開店做衣裳,東摸摸西摸摸,一天倒是過得蠻快。

阿慶老婆說,你那個何經理會同意?

杜梅低頭不響。

阿慶老婆說,再說了,現在誰還到裁縫店做衣裳,都用機器了。這樣,你覺得打麻將沒意思,我們換換口,明天夜裡我帶你去個新地方。

杜梅說,我夜裡不出門的。

阿慶老婆說,你怕這怕那做什麼,那何天林又不是神仙,什麼都曉得。他不是最近不回來嗎?他怎麼會曉得。

杜梅說,你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阿慶老婆笑笑,說,我不講,等明天你就曉得了。

果然,第二日吃了夜飯,阿慶老婆就上門來尋杜梅。杜梅後悔,說自己不想出門,阿慶老婆卻拉著她往外走,說人都約好了,不能反悔。她到門口攔了一輛三輪車,說個地名,三輪車就吱吱嘎嘎往前走。彎來彎去,進一個路口,原來是個舞廳,外面掛塊牌子,叫「一剪梅」。杜梅一看是舞廳,不願意進去。杜梅說,我不會跳舞。阿慶老婆說,我也不會跳,湊個鬧熱。來都來了,別浪費了三輪車錢。真不歡喜,到時早些走。杜梅聽了,只好跟著進去。

門口走進,是個通道,又長又暗,通道頂上掛塑料的假葡萄,搖搖晃晃,乍一看很是嚇人,像人的眼珠子。通道里有人進來,也有人走出。不寬,肩擦著肩,前頭還有音樂聲傳來。走到底,有兩扇厚厚的門,門邊擱著一個檯子,有人坐著賣門票,五元一張。阿慶老婆沒掏錢,跟賣票的人說了幾句什麼,那人看一眼杜梅,點頭通行。阿慶老婆拉著杜梅的手,將門推開,一剎那,一陣洶湧的光和迪斯科舞曲從門裡衝出。門後面原來是個圓形的舞廳,中間是舞池,周圍一圈全是卡座,像是火車裡頭座椅。一顆碩大的迪斯科球吊在舞池中央,五顏六色燈光閃爍。地上鋪花崗岩,撒著滑石粉,跳舞的人就在舞池裡發瘋一樣跳舞。牆上安裝著落地玻璃,迪斯科球轉動,玻璃里的影子便跟著轉,似乎滿屋子都是迪斯科球。

杜梅看見這場面,頭也痛,眼也暈,有些吃不消。阿慶老婆倒像是老客,左右看一番,直拉著杜梅往旁邊一個卡座走。卡座上坐了兩個人,都是後生。一個燙著頭,穿蝙蝠衫,寬鬆蘿蔔褲,油頭粉面。另一個白白凈凈,頭髮三七分,穿一件薄毛衣,像個學生。兩個後生一人一邊對坐。阿慶老婆指著油頭粉面後生說,這是小馬。又指著白白凈凈後生說,這是小峰。阿梅,你歡喜坐哪邊?

杜梅尷尬,不知怎麼應答。阿慶老婆一屁股坐到油頭粉面後生旁邊,說,你坐小峰旁邊。

杜梅怔一怔,只能局促坐下,只坐一個角,大半個身體探在外面。

阿慶老婆說,杜梅,要不要跳舞?

杜梅沒聽清,說,什麼?

阿慶老婆大聲說,我們去跳舞。

杜梅擺手,說,我不跳。

阿慶老婆說,小峰,你拉阿梅姐去跳舞。

小峰笑眯眯看著杜梅,杜梅趕緊說,莫拉莫拉,我真不會跳。

小峰說,阿梅姐不歡喜跳舞,那就坐坐。

杜梅感激。阿慶老婆白了小峰一眼,跟小馬滑進了舞池。

小峰問,阿姐,你要吃什麼飲料?

杜梅說,我要一罐粒粒橙。

後生出去,買了罐粒粒橙回來。杜梅喝了口飲料,問,你們常來嗎?

後生說,天天來。

杜梅說,這種地方有什麼意思?吵死人。

後生說,不吵就沒意思了,一吵,什麼都不用想,多少輕鬆。

杜梅說,你年歲輕,我跟你不一樣。

小峰說,看你面孔,又比我大不了幾歲。

杜梅心裡一晃,說,你真是胡說八道。喝口飲料,扭過頭朝旁邊看去。不看不要緊,這一看便望見舞池裡阿慶老婆和那個叫小馬的油頭後生抱在一起親嘴。杜梅嚇煞,趕緊回頭,一回頭,竟看見小峰笑眯眯在偷看自己。杜梅有些難為情,她想離開,但不曉得為什麼,又不捨得離開,兩隻腳就像是被粘住了一般。

3

夜裡麻將結束,出來時,正好有人打何天林電話。何天林邊打電話邊開車,分了神,繞來繞去竟將車子繞到了自己家門口。何天林想開回廠里去,轉念一忖,回都回了,一日都不回家,也總是說不過去。索性將車停下,開門進去。進了門,卻發現杜梅不在家,何天林覺得奇怪,便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又將近等了二十幾分鐘,杜梅才回來。

杜梅開門進來,看見何天林,吃了一驚。

杜梅說,今朝怎麼回來了?

何天林說,我自己家為什麼不能回來?你做什麼去了?

杜梅說,幾個小姐妹打完麻將,跑去吃了點夜宵。

何天林聞見杜梅身上有股酒味,說,你什麼時候學會了喝酒?

杜梅說,她們非要我喝一杯,推不掉。

說完,杜梅便往衛生間走去。何天林看著杜梅身影,發現她今朝氣色似乎特別好,身上衣裳也時髦,印象里從未見她穿過這樣的時髦衣裳。何天林有種古怪感覺。原來自己以為杜梅是最安全的,日日待在家裡,跟鎖保險箱里一樣。但現在想起來,倒是可怕事情。如果她只是在自己面前裝裝樣子,自己還真察覺不到底細。

第二日上班,何天林將保衛科里最貼心一個後生叫到辦公室。

何天林說,這幾天你不要上班,每日在我家門口盯著,我老婆去哪裡,你就跟到哪裡。將她行蹤仔細摘下來,每日報告給我。

後生領命,每日跟蹤杜梅。何天林則不動聲色,和往常沒有兩樣,照常夜夜出去打麻將。

過一個禮拜,保衛科後生向何天林彙報,說杜梅去過一剪梅舞廳跳舞,跟一個漂亮男人蠻熟絡。又過一個禮拜,保衛科後生又彙報,說杜梅這幾日常去紫竹庵附近,似乎是那漂亮男人出租房。何天林掌握信息,等這一日保衛科後生又彙報,便開車去了兒子何凱單位,笑眯眯告訴他,夜裡要去帶他看一場戲。何凱問看什麼戲,何天林笑而不語。

車子開到紫竹庵,保衛科後生便將兩人帶進一幢樓房。走到三樓一戶門口,保衛科後生說,就是這裡。何天林扭頭笑眯眯看著何凱,說,何凱,好戲開始了。說著,他倒退兩步,衝出去一腳踹在門上,瞬間,司別靈鎖連著門框被撞碎,門戶大開。何凱嚇一大跳,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何天林已經衝進房間,房裡傳出一聲女人尖叫。何凱下意識地往裡跑去,只見房間一角的席夢思上,杜梅和一個年輕男人赤身裸體蜷縮著。

何天林抓住那個男人頭髮,拉到旁邊,用腳去踹,用的力太大,差點摔在地上。不解氣,轉過身,又是一腳。那個男人不敢還手,只是跪在地上不停求饒。何天林踹了幾腳,也有些累,將保衛科後生叫過來,說,你把他用皮帶綁起來,拖到外面吹吹風,把那根下流貨吹吹凍。保衛科後生氣力大,將那男人一把拉起來,反手綁著往門外推。

何天林坐在床沿上,點了根香煙。何凱拿起被子,側過頭,走過去,給杜梅遮上。

何天林說,還遮個屁啊?遮得住嗎?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裝可憐給誰看?

何天林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紙,和筆一起遞給杜梅。

何天林說,這裡有張離婚協議書。你要是簽了,我給你二十萬,多年夫妻,我也對得起你。要是不簽,那對不起,我只能將你們這一對赤條條送到派出所里去了。

杜梅看了看何天林,轉過頭,又用祈求的目光看何凱。此時,何凱卻始終低著頭,一聲不吭。杜梅曉得,今天這關是逃不過了,被拿了現行,能到哪裡說理去?一時間,心裡各種情緒翻湧,酸甜苦辣一鍋混湯,只能接過紙筆,哆嗦著將自己名字簽上。

何天林看著杜梅寫完,迅速將協議書拿回,裝進口袋。

何天林說,行了,字簽了,明朝我就派人來接你去辦手續。

何天林又扭頭對何凱說,何凱,我曉得你跟她最親,我也是照顧你面子。你看她做出這樣事情,我對她照樣客客氣氣,既沒罵她,也沒動手打她。我是念舊情的人,我是對得起她的。

何凱依舊低著頭,半日,喉嚨口悶悶擠出一句閑話。

你為啥今天要叫我一起來?

何天林說,不來怎麼讓你看到事實真相?

何凱依舊低著頭,又念了一句,何天林,你今天實在不該叫我來的。

何天林有點莫名其妙,伸手搭在何凱的腦門上。

你個夭壽,你怎麼了,講什麼神經閑話?

何凱頭一甩,甩掉何天林的手,迅速地衝出了門。

第二日,何天林與杜梅去民政局,順利辦掉離婚手續。回到廠里,何天林站在辦公室的玻璃窗前,只覺神清氣爽。終於自由了,自由是多麼的重要。不是有首詩嗎,說是生命很重要,愛情也重要,要是有自由,兩樣都不要。何天林也沒想到事情會進行得這麼順利,最頭痛的事情,解決起來卻是這樣輕鬆,輕鬆得甚至讓自己都有些意猶未盡。當然,最遺憾還是何凱還不能理解自己。不過,也不要緊,她不過是後媽,他親眼看到那一幕,就是看到鐵證。暫時難過想不通,時間長了,總會理解的。

何天林站在玻璃窗前,舒暢地胡亂想了一陣,突然感覺有些不對頭。奇怪,廠門口每天站著的那個廣東女人怎麼不見了?

何天林拿起電話,給保衛科打了個電話,何天林問,今朝那個女人沒來嗎?

保安說,來了,站了一上午。中午的時候,小何公子來了,跟她說了些什麼閑話,就把她帶走了。

何凱把她帶走了?何天林皺了皺眉,他帶走她做什麼,這個事情太奇怪了。何天林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隨即給何凱打了個電話,何凱接了。

何天林說,你把我廠門口的那個女人帶走幹嗎?

何凱說,這跟你有關係嗎?

何天林說,你個夭壽講什麼閑話,你到底要幹什麼?

何凱說,她生得漂亮,我喜歡她。

何天林說,放狗屁,何凱,你莫亂來,你曉得她是什麼人?

何凱說,我自己的事情我當然曉得。何天林,你搞七搞八我不管,也請你不要管我的事情,謝謝。

說完,何凱就掛了電話。何天林氣得腦子充血,幾乎暈倒。他似乎猜到了何凱的用意,但他不敢細想。他迅速衝出辦公室,開著賓士車跑去何凱單位。

何天林衝進何凱辦公室,問何凱,你告訴我,那個女人在哪裡?

何凱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何天林說,這個女人不是個好女人。

何凱笑眯眯地說,你怎麼曉得她不是好女人?

何天林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面孔憋得通紅。何凱給他倒了杯水,說,你坐下,慢慢說。

何天林說,何凱,你莫跟我陰陽怪氣。我跟你說,你必須離開她。否則,我跟你斷絕父子關係。

何凱說,是嗎,難道你還當我們是父子嗎?我坦白告訴你,我不但帶走了她,我還要跟她結婚。何凱冷冷地瞥了何天林一眼,你不是答應給她錢做廣告嗎?既然你不肯給,你欠她的錢,父債子償,我做兒子的自然要來替你還這筆債。

何天林說,放你的狗屁,我欠她個鬼債。

何天林穩定了下情緒,緩聲說,行了,何凱,你小鬼年歲輕,考慮問題不周到,莫要一時衝動。這樣,你把她尋來,我在她那裡做廣告,現在就簽合同。

何凱說,用不著,我們不用你的錢。

何天林氣急敗壞,一巴掌朝何凱揮過去,沒想到何凱卻一把把他的手腕握住。

何凱盯著何天林,冷冰冰地說道,何天林,那天我就說過了,你實在不該帶我一起去。

4

杜梅與何天林離婚,同誰也沒有說,只是拎一個包出門。她尋到原先開裁縫店的那個房東,將那兩間街面又重新租了回來。

杜英知道此事,還是杜毅那裡聽到的。杜毅說,何天林同你姐姐離婚了,你曉不曉得?杜英聽了,大吃了一驚,四處打聽,終於打聽到杜梅回了原來地方。

杜英走進杜梅的裁縫店,只見房子里疊滿了各種布料。有幾套做好的衣裳,高高地掛在屋頂,粗一看,就像吊著個人一樣。杜梅坐在鐵車前,正在做衣裳。杜梅戴著一副老花眼鏡,看見杜英,也不驚奇,只是將眼鏡取下來掛在胸前,笑眯眯看著。

杜梅說,阿妹,你來了。你自己搬骨牌凳坐。

說完,杜梅便又伏到鐵車上繼續忙碌起來。

杜英來時,裝了一肚皮閑話,準備好好地數落杜梅一頓,但進了門,看見阿姐這副樣子,就再也不忍心了。

杜英說,阿姐,住我那裡去吧。

杜梅搖搖頭,說,我現在哪裡也不要去,只歡喜一個人坐在這裡,忙忙碌碌,聽聽鐵車的聲音,心裡才覺得踏實。

杜英說,這種男人,離了就離了,你何必為他作賤自己。

杜梅說,杜英,你錯了,我沒有作賤自己。我這一世,運道不好,總是碰不到好男人。我到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其實就這樣單身,最好。還有,我的事你千萬莫同姆媽講。她要曉得,定會氣出毛病來。

杜英說,阿姐,那個何天林是眾生,我不說他。我只說那個什麼後生,你怎麼會去尋這樣的人?你不曉得這種人最不值銅鈿嗎?他就是一隻……那個詞語我都說不出口,反正就是騙女人鈔票的拐子。

杜梅說,你莫這樣說他,杜英,你可能不相信,我一點都不恨他,真的。我活到現在,從來沒有男人對我這麼好過,真心假意,又有什麼要緊?

杜英一愣,她不曉得杜梅竟會講出這樣的閑話。杜英沉默一陣,又看著屋裡山一樣疊著的布料。

杜英說,阿姐,你還是莫開這個店了,有什麼意思?你看你買的這些布料,還是什麼卡其布,的確良,現在還有誰穿這樣的衣裳?現在大大小小服裝店遍地都是,店裡全是機器做的現成衣裳,又便宜又好看,還有誰會買布料做衣裳?你覺得無聊,想打發時間,我叫秋林給你尋生活,你要是不想上班,那你就住到我家裡去,我做阿妹的養你。

杜梅笑笑,杜英啊,謝謝你,總是自己阿妹親。你曉得的,你這個阿姐從小就笨,唯獨會做衣裳。讀了小學,姆媽就送我去學裁縫。我那個老師,戳副眼鏡,凶得很。稍不如意,就會拿尺子打人。我做衣裳,她站在後面,我總是背脊心發涼,不曉得那根尺子什麼時候就會摔過來。那時,我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人,也怕,可幾次跑回家,都被媽媽用竹絲抽打一頓,照常送回裁縫鋪。後來我就不跑了,我也想明白了,橫豎是挨打,還跑什麼?既然學,就拼了命地學,真的學不會,就是被打死了,也不冤枉。人家裁縫老師帶徒弟,七八個月就能出師,唯獨我,整整學了三年。我不瞞你講,我是用了這條命才練了一手牛皮上拔針的本事。

杜梅站起來,走到布料堆邊伸手摸了摸。

杜梅說,你說,我店鋪里的這些布料都過期了,不時髦了。可當年,這是多少好的料作。你看看這卡其布,又密又厚,最適合做中山裝列寧裝。中山裝直翻領,五粒紐扣,四個貼袋,列寧裝,大翻領,雙排扣,左右兩個斜挖袋,做出來都刮挺。還有這種燈芯絨布,以前最高檔布料,過年都捨不得做一件。還有那種華達呢,要賣三十多塊一米,做一件衣裳要用兩米六的布料,嚇死人。再比如的確良,喬其紗,哪一樣不是好布料?多少軟,多少風涼。你還記不記得,那時一到夏天,來尋我做的確良襯衫的,排成隊,個個說著好話,生怕我不肯做。

杜梅說著這些事情,像是回到過去時代,兩隻眼睛幾乎放出光來。但漸漸地,這光便又暗淡下去了。

杜梅嘆口氣,說,以前為學這手藝,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我拼了命,就是想學一門一世都可以養活自己的手藝,可你看,這才過了幾年,就再沒有用場了。這社會怎麼變得這麼快,我腳步這麼慢,哪裡跟得上?唉,要是一切都慢慢來,還像以前那樣,該有多好。

說完,杜梅又踩著鐵車,繼續做起衣裳來。杜英聽著單調的鐵車聲,不曉得為什麼,突然悲從中來,撲簌簌地直落眼淚。

從這一日開始,幾乎每日杜英都會去看杜梅,每次都送去些吃喝,陪她坐一坐,講講閑話。每次去,杜梅都在埋頭做衣裳,即便杜英來,手下也不會停,就像是在趕工一樣。可衣裳做好了,她卻從來不賣,只是掛起來。日積月累,竟掛了滿滿一屋。

就這樣,到了過年前的這一日,杜英來尋杜梅,兩人約好一起回鄉下看姆媽。杜英去時,看見杜梅積攢的那些布料終於被她做完。杜英說,現在布料做完,以後就不要做了。杜梅笑笑,說,聽你的,不做了。講實話,我也做不動了。

從裁縫店出來,兩人就一道回了鄉下。杜家姆媽看見杜梅,說杜梅瘦了。杜梅說自己在減肥,瘦一些好看。杜家姆媽聽了不高興,說,真是亂講亂話,女人就要胖些才好,胖些才有福氣。以後不準減了。杜梅聽了,笑著點頭,說,媽,我曉得了,我聽你的。

吃過夜飯,杜英便先回城。第二日還要早起上班,到了年底,杜毅廠里忙。杜英回了,杜梅則留下來,陪著姆媽在老眠床上困了一夜。

第二日,秋林姆媽送來些隔紗糕,杜英便拿一些去送給杜梅。她走到裁縫店門口,一推開門,只見鐵車邊空蕩蕩的,杜梅用一條繩子將自己懸在了樑上。她的身體掛在衣服堆里,風一吹,微微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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